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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的人间》导演范俭:余秀华嫌弃我文笔不好

admin 2024-09-12 17:01:02 65
《摇摇晃晃的人间》导演范俭:余秀华嫌弃我文笔不好摘要: ...

界面新闻记者 | 徐鲁青

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2015年,范俭从北京搬到了重庆观音桥。这里雾霾少,山多,是妻子臧妮的老家。不工作的日子,他们常和朋友去市郊爬山,微信群名叫登山小分队,几个人都是住在重庆的纪录片导演,有拍凉山和尘肺病的李维、拍被拆洋人街的华伟成,还有拍女性中国职业拳击手的吴越。

范俭已经记不清自己拍过多少人,今年四十七岁,“创作纪录片逾二十年,”他在很多地方的个人介绍里这么写,往往最后会加一句:“作品旨在为时代留切片,为历史留存照。”听上去很严肃,但见面时他穿蓝色运动衫,常提做家务的事,更像楼下爱跑步的邻居。问他是不是intj,他反问,那是什么?

二十多年前,范俭在山东电视台做常规节目,而拍摄一个临行前的死刑犯改变了他的职业轨迹。死刑犯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们深聊,第二天,范俭去拍摄行刑现场,接着又到医院拍摄肾脏移植。死刑犯的母亲目送范俭离开时,他控制不住情绪,想扔掉手里的摄影机,那时他才二十二岁。“几乎整夜失眠,大脑异常兴奋,直到现在还清晰记得那个死刑犯轻声说话的语气,还有他非常羞涩的表情。”从此之后,他知道了自己要拍的是什么,镜头渐渐从社会议题转向了普通人的具体生活。

辞掉工作北漂没有什么犹豫,从地方台到央视,又最终离开资源丰裕的体制内,成为独立纪录片导演,有赶上“黄金时代尾巴”的幸运,当然也有努力的劲头,比如边上班边在北电读了一个全日制硕士。纪录片《的哥》是他最早期的尝试,范俭按照意大利作曲家维瓦尔蒂的《四季》展开,他把摄像机放在出租车的后搁物板上,记录下乘客的对话在一年时间内,拍下北京出租车司机史辰接待的形形色色的客人。《吾土》关照的是一个失地农民如何与社会抗争,如何经营生活,《活着》讨论的则是汶川地震后失独家庭的再生育。他跟拍十二年,主人公叶红梅和祝俊生住得离重,范俭和妻子臧妮时不时会去看看,“已经走成了亲戚。”

地震后,叶红梅和祝俊生在板房住了两年多,墙上一直挂着女儿的照片,桌上的小熊是女儿曾经的玩具(摄影:肖毅)

最近几年,范俭拍的是余秀华,随着《摇摇晃晃的人间》拿国际大奖和余秀华屡上热搜,积攒起越来越多观众。拍久了,家里书架的书也一批批换,现在大多是女性主义和心理学。“受余秀华和我妻子臧妮的影响”,范俭说,读《写作的女人危险》可以理解余秀华的种种选择,读到波伏瓦《第二性》的反应是“大受震撼”。他总是温和镇定,提及最多的动词是“理解”,理解人的选择、命运的作弄,要是不理解,就再多读些书,反复看拍摄素材,这份谦卑让被摄者愿意交出信任。最近余秀华第二部纪录片刚刚定剪,有一天她问范俭,等我死的时候,你要不要来拍?

2020年春天,范俭受委托去往武汉,拍摄疫情中的小区,余秀华的图书编辑杨晓燕给他发消息,鼓励他写点什么。二十年的纪录片现场里,他几乎没整理过文字,只好用纪录片导演的特有方式:翻出落灰大硬盘,边看边写。他还报名了李海鹏的网课。“李老师说,文笔这东西,对于年轻人来说通过学习和阅读可以明显提升,但对年纪大的人就很难了,这让四十七岁的我很受打击。”  

不过线上李海鹏还是给了些鼓励——“也许你有很多写作短板,但只要有一个长板,那你的写作质量就由长板决定。”——听完范俭又来了信心,“我有独家的故事素材,别人没有。”相较大多数文字工作,纪录片容纳更柔韧的耐心,错过的回不来,唯一能做的只有端持相机,等待下一刻明暗降临,于是人和现场的相处也就积累得更久更深。

《人间明暗》是范俭的第一本文字作品,或者是执镜者本能式的,书名仍然与光有关,分为三个部分,均由拍摄手记发展而成,分别关于汶川失独家庭、疫情爆发时期的武汉与余秀华。这一次,范俭选择用文字留下存照。

《人间明暗》
范俭 著
北京贝贝特·文汇出版社 2024-7 

01 余秀华的攻击性与生命力

“我看到余秀华往塑料旅行杯里倒了两勺白色粉末,问她:“你喝的什么?”“老鼠药。”她回答。我看到旁边有一桶胶原蛋白粉,“老鼠药”来自那里。余秀华在心情好的时候会分享她的饮品给身边的朋友,不过这天她没有分享胶原蛋白给我,而是决定泡茶喝。她喜欢喝各种各样“配方”的饮品,在二楼的卧室喝露台上摆放着十几二十个高矮胖瘦的瓶瓶罐罐,除了胶原蛋白粉,还有各类茶叶、葛根粉、黄豆、黑豆、咖啡豆、蜂蜜,以及某些有神奇减肥功效的粉末。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她写的那首《我爱你》重的诗句:“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我并不是很确定她现在常喝的东西都是美好的事物,可经常看到她把各类不明物体倒进她的塑料旅行杯,用开水冲泡,或用破壁机搅碎冲泡,像是在做化学实验。”

界面文化:你被讨论最多的是《摇摇晃晃的人间》,是怎么决定拍余秀华的?

范俭:我当时是想拍一个诗人,不是职业的诗人,是想拍写诗的普通人,也许是个工人、农民,我想知道从一种看不到诗意的生活里是怎么发现诗意的。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余秀华。2015年1月初,我看到一篇关于余秀华的文章,一看发现她诗写得很棒,然后慢慢了解这个人的背景。

拍摄写诗的过程很容易呈现为单纯的写作或言语表达,在电影中可能会显得乏味。然而我非常幸运的是,余秀华并非一个只待在房间里写作的人。她是一个四处行走、到处“惹事”的人。在拍摄的时候,还有这么大的事发生了,也就是她的离婚。

界面文化:电影的主线是关于她的情感与婚姻,文学的部分相对少一些,你当时是怎么确定这条线的呢?

范俭:最开始是有公司找我先拍了一个余秀华的短片,我去接触他们的时候,发现她跟老公有很强的距离感,两个人平时分房,彼此之间不说话,后来我读余秀华的诗,又觉得里边有很多对于爱情的渴求,以及婚姻的压抑,当时就比较快地锁定了拍婚姻和家庭的方向。

后来果然离婚就一步步发生了,余秀华最开始出名的两个月,她可能还不具备能力,半年多后,各方面都准备好了,她很快就想离婚,这件事她想了十几年。后来的事情我也都没想到过,比如离婚后新的感情、家暴,一切都是拍着拍着才发生。

2023年第一场雪后,余秀华苦苦思索为何写不出诗歌(摄影:范俭)

界面文化:你在书里提到,拍了余秀华之后去读了《写作女人危险》,是因为拍的时候感受到这种“危险”吗?

范俭:我能感受到她的敏感和攻击性。后来我才明白,这种攻击性其实是她生命力的强烈表达。大多数人在社会中都带着面具,收敛自己的攻击性,不想去得罪人,而她坦然地释放这种本能。

余秀华是一个很喜欢冒险的人,在爱情这件事情上也非常喜欢冒险。我们通常害怕迎接危险,但对她来说明知道危险的东西也要去碰,她就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小猫六月喜欢黏着余秀华(摄影:萧潇)
余秀华跑起来像一只花蝴蝶(摄影:萧潇)

界面文化:这是她最吸引你的地方吗?

范俭:对,这个部分是很吸引我的。我现在越喜拍高敏感的人这可能是灵魂上我会感兴趣和共鸣的部分,如果能拍到他状态会非常有力。

我不会在爱情里面去探险,可能会在别的地方。她能成为她是有原因的,我要试图理解她。女性相于男性来说,很多会被他者化,我只能通过阅读学习试图去理解那个他者是如何形成的。最近余秀华的第二部纪录片定剪了,这个片子是我和我太太臧妮演,臧妮在剪候注入了相多的女性的角,是我这个男性未必能做得到的,所以我这部片子的作者属性了。

比如在神农架的时候,她和杨储策第一次发生比较大的吵架、摔东西,当天我就觉得挺危险的。杨储策情绪一上来就很容易冲动,当晚差点要打人。那时候我们已经拍了十来天,本来是第二天要走,我问余秀华是什么打算?她那晚显得十分迷茫,既想跟我们走,又充满犹豫。我实在不理解她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包括后来他们分手之后,余秀华还是要去找他,这个部分我也理解了好久。当时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你都被打了,为什么还要去呢。但是我不会说出来,我只是说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们要去哪里?对像我这样的人,提供支持和陪伴就够了。

后来,我和太太深入研究素材,不停地理解这个人物,才逐渐感觉到她对危险有着一种探索的渴望。我相信余秀华也知道,那个危险可能要人命,但没有抵达最危险的时候她是不会停的,她的动机既有情感的惯性,也有欲望的惯性。

余秀华在我的生命体验里是独一无二的。纪录片的有趣之处就在这一点,你不知道会遇见些什么人,而且一下子就会持续那么多年。她不止一次跟我开玩笑,等我死的时候你要不要来拍?

离婚后的余秀华和前夫尹世平(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截图)

界面文化:《摇摇晃晃的人间》之前,你拍的更多是社会向的题材,比如土地、汶川,但这一部和以前的关注似乎有差别。

范俭:确实是差是挺大,但我的工作方法跟以前是相近的,就是从家庭去入手。不过我很大的一个变化是,表方式不再指向一会议题了,我更多想入到人的在去描述。另外,余秀带给我更多于女性角的思考,我在拍容,也注意女性角色在这个题材里怎样的位置、在怎样境。些都是2015年之后始想的。

界面文化:余秀华是怎么评价你写她的部分的?

范俭:她嫌弃我文笔不好(笑)。当时们的出版编辑很担心发出来会对她不好说这要由去判她说字都不要这也令我很惊讶她只是嫌弃我写得不够好。我改了几遍后她才说,现笔终于好了一点。

警察对余秀华做调解工作
三月,江汉平原的油菜花早早绽放,四十六岁的余秀华迎来迟到的爱情(摄影:范俭)

02 影像工作要慢慢来

“我们是百步亭的。”男子回答我。他穿一件薄棉服,带着眼镜,看了一眼轮椅上的老人。老人七十岁上下,戴一顶鸭舌帽,帽子下露出白发,手边放着一个绿色口袋。男子继续说:“我们要去医院插一个导尿管,不导尿就胀得不行啊。”

界面文化:2020年春天你去武汉拍《被遗忘的春天》纪录片,当时是什么情况?

范俭:武汉目是澎湃新闻找我合作的一个长片。疫情爆月后,我必迅速做出定,筹备有太多时间去犹豫。当时我定只拍,而不是去院拍救死扶伤的场景,因为你一旦要方向,就要大量时间待在院拍病患,重点的方向是不一的。

慢慢后来有几个纪录片演去了武,有些人选择,比如《76天》的大部分素材就院。我的同行周浩驻扎想集位于武的工,而我选择了社当时选择在社的人并不多。

范俭的团队在这个小区开始长达一个月的拍摄(纪录片《被遗忘的春天》截图)
排队买菜的蔡大姐,和居民彼此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纪录片《被遗忘的春天》截图)

界面文化:为什么选择社区而不是医院?

范俭:第一,我觉医院较有感。我先告自己我不要做什,我不要做太新感的西,因有很多人去了。如果是要做一个长片的一定是于新闻的不能做所第一落点,就是院里失序的现场,如果要做就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守在那个现场

我最想关注的是人的日常生了什么样的改,那肯定都是在小区发生,因为当时所有的西都回不能出,公共活停止,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家里。去调研的时候,我们会先从小的空和人群上去判适不适合拍摄。拍片的丰富视觉现——小区不能太新,面貌会不好看;边有城中村、小巷子的话,样态会更多样;区要大,1000居民,感染了20多人我们花了时间去确定下来拍这个社区

范俭和摄影师薛明商量不要太靠近病人拍摄(摄影:郑景刚)
疫情时期的武汉,杜进陪伴丈夫黄冲在医院做癌症手术(摄影:薛明)

界面文化:拍摄过非典和汶川震后,你觉得进入现场的难度有什么不一样吗?

范俭:非典时期的恐慌感是相近的,那个时候我很年轻,无知者无畏,实际上小区里有各种各样的限制了,我就偷偷地出来,一个人拿DV到处瞎跑瞎晃拍摄。那时候我还在央视,但医院我进不去,就拍我所在的生活外围圈,表达冲动跟在武汉是接近的。

2009年我去拍汶川,是跟心理援助志愿者先打交道,志愿者介绍我认识一些家庭,我取得这些家庭的信任就可以拍了。当时我和上海台有一些合作,看起来会比较“正规”。

杜进给黄冲买了个小号轮椅,他终于可以住进医院了(摄影:范俭)

界面文化:这些纪录片大多是观察式的,这是否是你贯穿始终的创作方式呢?

范俭:2009年我拍《活着》的时候也很解,一定要生孩子去替代去那孩子,那孩子背负这些来到世界上,压力岂不是会非常大?但试图跟他们辩论,我要做的是想怎么去理解他们,要通大量的学习经验才能理解方。

我是边界感比较强的人,拍纪录片也是这样。这或跟我的原生家庭有系。我小戚,不是生活在一大家族。在村,家族是一整体性的存在,彼此之很容易便跨越边界,但我的家庭有那粘稠的西。我爸爸因为当兵,我全家移民去了宁夏的工——60年代西北建了大量的工厂。小就是移民的状态,我在那里没有任何亲戚,只有一家四口

长江大桥下恣意起舞的彪哥(摄影:薛明)
父子俩终于被允许进医院。周围极为静谧,一切显得不太真实(摄影:薛明)

界面文化:回到你自己的经历,最早是怎么开始拍纪录片的?

范俭:我最早在山东电视台工作,后想提升自己,就去央视当北漂。当时我们有点像打黑工,有合同,有保障,有五一金,片子就拿一片子的,但只要干,即便是黑工也愿意。他们给了我一个月试用期,能留下来就留,留不下来就走人,我直接就辞职过去了。

赶上了央非常理想主义的尾巴,在《空》“纪事”栏目做30-50纪录片,审片主任是陈虻,在央视纪录片的系里面是一的人物,他开创的流派就是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拍普通人的纪实语言,同究一定的新性。

界面文化:电视台的工作算是体制内,后来你为什么决定从体制内走向独立?

范俭:2006年,我一边在央视工作,一边读了北电的研究生,毕业作品《在城市里跳跃》投到阿姆斯特丹电影节IDFA)并入很幸那一年IDFA做了一个单元叫“国变迁”选了十来个中国导演的片子,有周浩的、杜海的、赵亮的,我和他们都是那一年认识的。那之后我才去到立圈,去宋庄的、南京的那些影展。

阿姆斯特丹电影节那次是中国纪录片导演整体性的亮相,之前大家都是零散地去电影节,比如九十年代吴文光和杜海滨的电影会去日本的山形电影节,还有段锦川、梁碧波等前辈的片子在法国真实电影节等国际影展亮相。那也是我第一次去外比模的展,才知道外的纪录片是什么样,后来也慢慢开始想怎么样可以做成这样

疫情中,武汉刘厂长的楼顶菜园和鸽笼(摄影:郑景刚)

界面文化:大多数纪录片的筹资都比较难,你的情况是什么样呢?

范俭:我早期拍《的哥》完全是自己花钱,但花得很少,成本主要是给的士司机给报酬,剪声音都是我自己在做。到了我拍《活着》里的汶川失独家庭再生育,才真正开始花,路费成本多了很多。

2009年,范立欣导演的途列车》IDFA拿了大是一个国际联合制作的电影这刺激到了我们很多人,原来纪录片也可以国际联合制作,这让更多的中国纪录始去慢慢学习这套流程。那一年也是我的一个转折点。我第一次开始拍《活着》这样的材,认识了我的制片人始了国际合拍。

疫情时期的武汉,一辆公交车经过夜色下的龟山,像置身迷幻世界(摄影:郑景刚)

在我也依然主要靠联合出品,在国内则是找互联网平台支持。这都需要很好的演履价能力,年作者在方面是比较难的,特是在2022年之后,互联网平台——尤其是对纪录片——大量收最明的就是腾讯,我难从那里拿到了。

但应该是从2020年疫情之后开始,我相信我留下的一些西,以后都慢慢光的,就是影像工作尤其是纪录片工作的意不可能指望下一定够让人看到,要慢慢。包括我做汶川地震题材也有同的感觉,失家庭的再生育顶多在地震后一两年被讨论,但之后就无人问津了。些地震以后成的孩子,他对的是怎样的成长?我们跟拍了很久,发现真正的故事都是四五年后慢慢酵出来的。虽然我们现在记录下的素材是不容易播的,但它本身已是一个历料,我只是需要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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