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陆澹安与“绿牡丹”黄玉麟——一张照片里的若梦浮生
今年是南社文人陆澹安诞辰130周年纪念。澹安公的生日农历六月二十四也是荷花生日,前不久,在位于上海虹口区鲁迅公园内的朱屺瞻艺术馆,“海上文人陆澹安”的文献展吸引了众多对海派文化感兴趣的上海市民,并由辞书出版社出版了同名书籍。
因陆澹安一生历经两大时代转型,经史碑帖、文学、艺术涉猎广泛,策展团队为如何定义陆澹安,费了些心思。“海上文人”,看似有些云淡风清,但这不着蛮力的四字,其实含义丰富。近年,上海着力挖掘了一批由民国上海走出的知识分子,而陆澹安是其中的又一卓越代表。如同一片片散落的拼图,又或是AI时代的色彩复原,他们所提供的治学著述、生活方式、兴趣爱好的线索,正让上海这座瑰丽多姿的东方大都市的底色日渐浮出水面。
“海上文人陆澹安”文献展现场
出于独特的生存智慧,陆澹安大量的书信、照片、日记、手稿得以保存至今。考据合影,最是有趣,看看当时谁和谁要好,谁和谁日后又起了茶杯里的风波。有一张题有“玉霜鉴会”的合影,数数人头,足有二十一人。题款人正是这场雅集的主局者画家吴天翁。吴天翁与陆澹安相识很早,二十来岁的年纪就曾一起在大世界一起射文虎,猜灯谜。“大中谜社”的社员中,还有丁悚,他和吴天翁制作的画谜别致有趣,很讨猜谜者的喜欢。吴天翁是画家里的社牛,朋友圈戏曲、艺术、文学、医学、商界无所不包。1930年中秋节,好客的他为玉霜簃主人程砚秋到上海接风,也为送欧碧馆主黄玉麟将去云南巡演践行,在冠生园摆宴,呼朋招饮,主客呢,当然就是坐在第一排的四位名伶:赵桐珊、黄玉麟、程砚秋、王少楼。
“迎霜饯会”合影照
人间大义,苍生天下,传统戏曲中凝结了人类向往的高贵情感。随着西风东渐,到了民国时期,特别是在上海,多元的文化及价值观,深刻地影响着上海市民社会,戏曲逐渐转化成了现代商业化普通大众的精神给养和文化消费,而伶人作为一种专业技人的职业性也得到了社会的肯定。当时,文人为伶人出专辑,成为一种时髦。南社创社者之一的柳亚子为了揄扬名伶冯春航和陆子美,不但撰有大量诗文和剧评之作,还出资为两人出版了个人专辑《春航集》和《子美集》。同为南社社员的陆澹安也正是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与黄玉麟结下了一段亦师亦友的友谊。
黄玉麟便装
黄玉麟是贵州人,名琼,字瑞生,玉麟是小名。父亲黄炎做过知县,后下海经商,经营无门。家道中落后,黄玉麟听从家里的安排,九岁拜沪上名伶“绿牡丹”戚艳冰学花旦。1919年,戚艳冰不幸早殁,其父戚少英就把 “绿牡丹”之名转授黄玉麟。又因《天中记》有“欧家牡丹有作浅碧色者,时称欧家碧”一语,别署欧碧馆主。
黄玉麟最初登台在大新街亦舞台,又续演于大舞台,风姿秀丽,雏凤清声,文武全能。《大人》杂志1971年第12期曾有佚名作者,应该也是陆澹安的朋友,曾这样描述自己当年见到的黄玉麟:
笔者认识绿牡丹,也是陆君所介绍,那时笔者不到二十岁,绿牡丹比我小了几岁,才十七八岁。我们常在一起玩,每逢到“大世界”去打弹子,便有许多人来围着看他。那时伶官们的打扮,大都是穿着长袍,罩以一字襟的马甲,头戴鸭舌头帽,足下红色的毡鞋上面,还缀着一个红色绒球。加以绿长得白皙漂亮,骨肉停匀,男性中带有一些女性美,眞是丈夫中的绝色,使人有看煞卫玠之感。
由此猜测,陆澹安认识绿牡丹或正是在大世界。他们认识的时候,陆澹安已从民立中学毕业,在上海江南学院学习法科,他已接受了新式教育,英语好到翻译了外文小说,头脑中自然也有民主平等的思想。对于绿牡丹要拜他为师学习书法和古典诗词这件事,他自然是很乐意接受的。在陆澹安心中,有对传统文化的迷恋,也有对一个新世界的向往。他立主当下的京剧演员应该是才学兼备的,大概是他收绿牡丹为徒的美意所在。
1921年,陆澹安在《大世界》报上撰文《绿芳红蕤楼剧谈》《欧碧馆主小传》,力捧黄玉麟。陆澹安旧学根底好,因绿牡丹的原因,很快就钻研成了半个京剧专家。
绿牡丹剧照
1923年,同时在民立中学教授英语,在世界书局主编《侦探世界》杂志的陆澹安忙中偷闲地为黄玉麟编制了《龙女牧羊》《风尘三侠》等小本新戏。同年,陆澹安还发起了绿社,主编《绿牡丹集》,郑重邀约好友著名报人严独鹤、作家童爱楼作序。严独鹤所撰写的《绿牡丹集序》刊发于《金钢钻报》(甲子年二月初八 第二版),严独鹤写道:“变政以还,庶民平等,操业无搞下贵贱。人格之殊,亦视其立品处世之道为何如耳。……然则粥歌之匪贱事,亦彰彰明矣。黄生何憾焉。”他还呼吁戏曲圈能“敦品立行,勤求学问,补其艺术,俾有以裨益国人,无负社会教育之旨”,希望像黄玉麟这样“质美知书”的演员,能以身作则,“振剧学之衰,去其颓败,使中国戏剧,卓然有以自树于艺术界……”从这篇文章中,可见严独鹤与陆澹安两人均秉持众生平等的思想,倡社会教育的风气;两人也因有一致的价值观,方能成终身挚友。
严独鹤作《绿牡丹序》
严独鹤作《说绿牡丹》
《绿牡丹集》内容含小传、诗、词、曲、文、剧评等,收有绿牡丹大量剧装、时装照,袁寒云、胡寄尘、朱大可、孙漱石、陈蝶仙、吴昌硕、刘文玠、谢敬虚、徐枕亚、许瘦蝶、沈禹钟、朱古微、刘蘧庐、陈逸石、郑壶叟、陈飞公、孙尖凤、杨尘因、陈醉石、步林屋等一大批文化名人与社会名流题词撰文,意在与柳亚子的《春航集》《陆子美集》相媲美。
金钢钻报刊发《绿牡丹集》出版广告及目录
不料这样一来,引起了当时知名小报《晶报》的主持者余大雄及几个评剧人士的嫉妒,在《晶报》上大肆攻击,痛骂绿社人士“中了绿气”,出语甚为恶毒。毕竟是气盛之年,陆澹安因此拉了好友施济群作为主要出资人,又集合了严独鹤、朱大可等好友,一起办了一张《金钢钻报》,寓意金钢钻的硬度可以刻晶,以此对垒。因为集合了当时上海文人圈的半壁江山,《金钢钻报》以内容丰富,文气十足,很快出圈,销量喜人,结果,一下子刊行了十多年。
在陆澹安的全面加持之下,1923年,黄玉麟首次进京,王瑶卿听了他的戏,许之为天才。而后,黄玉麟便又拜王瑶卿学青衣戏。一年后,再回上海,各剧院争相邀请,“绿牡丹”自此红遍南北。
1925年,黄玉麟如愿步梅兰芳的后尘,出国演剧,其中陆澹安为他定制的《风尘三侠》和《龙女牧羊》二剧被特别标以“新曲”,《龙女牧羊》梗概后注明“其中龙女之舞尤其值得一看”,显出了绿牡丹的创新之处。至此,时年18岁的黄玉麟真到了红得发紫的地步。画家吴昌硕曾为之题照:“散花送酒殊风格,坐着梅边认不真”,则是形容他演《天女散花》《宝蟾送酒》,和梅兰芳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玉霜鉴会”所记的黄玉麟赴滇演出也是陆澹安为其策划的。当时云南昆明筹建金碧游艺园,派人到上海来邀请名角。陆澹安从中周旋,为碧欧剧团谈下了戏码。1930年10月29日,陆澹安在日记中写道:“天气晴朗,昨晚登舟,一夕未眠。”那是大来公司的威尔逊总统号。陆澹安与樊发源住在27号房间,黄玉麟夫妇住在32号房间,同去的还有陆澹安的南社好友、同僚,任民立中学副校长的赵赤羽,住在22号房间。“一夕未眠”的原因,在于诸多亲友当晚都登船送行,有陆澹安的爱女祖芬,好友施济群、沈剑霜、周孝伯等人。那时,将上海称作“东方巴黎”真是所言不虚,大家在船上把酒言欢,竟一直待到黎明,六时船要启航了,送行者才依依不舍地下船离去。在游轮上的两日,有定时供应三餐,也提供放映电影、组织舞会等娱乐活动,也足有着现代服务的影子。
黄玉麟《拾玉镯》剧照
11月1日上午,游轮在香港靠岸。众人刚在平安旅店安置好,当地友人便来告知,已在太平戏院为黄玉麟订好了三天的戏牌。如此匆忙,陆澹安等人反对也已经来不及了,当日还得如约去拜见港绅、会友,一直忙碌到晚上十点回到寓所,黄玉麟才得闲和所聘的大鼓、双簧等配合彩排,而等众人都散去后,陆澹安则独自熬夜为黄玉麟制作次日《天女散花》的演出说明书。
在港数日,行程大致都是白天会友,晚上演戏,除了《天女散花》,黄玉麟又有演出《四郎探母》《霸王别姬》《汴梁图》等。而陆澹安又为其安排了与云南同乡会财神会的饭局,定下了赴滇演出的日程。直至11月11日,他们搭乘顺康轮去越南海防市。又从与越南老街市一河之隔的河口入云南。车行至古称阿迷州的开远,满街都是从广西撤回的伤兵,“目炯炯,视人殊可怖也”。次日,一众人终于坐车到了昆明。云南之行,陆澹安一路安排,一众在云南前后足足待了8个月,结识当地军政界、教育界、戏曲界、医药界及同乡会名要众多,黄玉麟演戏数十场,在红十字会演《麻姑献寿》,在省党部演《春香闹学》,又开全本《玉堂春》《貂蝉》等。12月2日,金碧游艺园开业,黄玉麟连演三天大戏,分别是《贩马记》《御碑亭》《龙女牧羊》。陆澹安则代黄玉麟商谈合同,谈定碧欧剧团的包银等事务,为其编《霍小玉》歌词,任临场编剧导演。云南演出回沪后,陆澹安将当地曲焕章医生研制的云南白药介绍到上海,在金钢钻报上大登广告。
陆澹安诚心诚意培养这位学生,可惜,名声大振后的黄玉麟沾染了鸦片恶习,嗓音和扮相立刻衰败了,号召力急转直下。
抗战胜利后,虽然戒除了鸦片,黄玉麟转行经商,但终究不善此道,穷困潦倒的一代名伶只能靠教戏度日,偶有短暂地重返舞台。郑逸梅曾记叙:
1949后,每逢星期天,一般笔墨朋友,纷趋襄阳公园茗谈为乐。陆澹安、朱大可、平襟亚、徐凌云、管际安等,为座上常客,我也每周必到,绿牡丹有时也来参加。
1956年10月起,黄玉麟被上海戏曲学校聘为教师,教授花旦,直至1968年逝世。
黄玉麟的学生中有李秋萍,李又是当下梅派大青衣史依弘的老师。展览中,史依弘看到了这张照片,心生亲切,发给了上海京剧院的同事,考据出了照片中几乎所有的出席者如下:
后排自右至左:
陆澹安、严独鹤(报人)、丁悚(画家)、舒舍子(报人)、顾芷庵(报人)、某国华(待考)、樊发源(黄玉麟义父)
中排自右至左:
徐慕云(剧评人)、周瘦鹃(报人)、孙雪泥(画家)、蒋剑侯(报人)、余空我(报人)、诸宛明(冠生园股东)、项康元(康元制罐厂)、吴天翁(画家)
前排自右至左:
薛寿龄(冠生园协理,名伶薛瑶卿之子)、赵桐珊(名伶)、黄玉伶(名伶)、程砚秋(名伶)、王少楼(名伶)、冼冠生(冠生园创始人)
可以作为补白的是,之所以局设冠生园,盖因冠生园与梨园渊源深厚。老板冼冠生早先店开在九亩地露香园路的新舞台旁边,他白天蹲在亭子间的洋风炉旁制作"陈皮梅",晚上在新舞台提篮叫卖。因名伶薛瑶卿、演武生的夏月珊和演花脸的夏月润都喜欢冼冠生的陈皮梅可以润嗓,三人各出资500元,再加上上海明星电影公司老板郑正秋,与冼冠生合伙经营新公司“冠生园”,这个“园”就是梨园的园。公司刚成立时,薛瑶卿看到冼冠生一个人忙里忙外的,便说服儿子薛寿龄给冼冠生当助手。薛寿龄原先在兴华制面公司和开明房地产公司都担任重要职务,他为人宽厚谦和,善于理财,与社会名流和金融界人士有广泛的交往。冠生园以后的几次扩资,又是梨园朋友们利用自身人脉广,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不断拉拢如《申报》的周瘦鹃、汪优游和生生美术公司经理、著名画家孙雪泥,以及实业界的张珍侯、诸宛明等。
当日其余出席者也大都是京剧爱好者。江苏徐州人徐慕云少年起便醉心于戏曲艺术,上海大同大学毕业后留上海做戏曲评论研究工作。严独鹤、余空我、蒋剑侯三人都是《新闻报》同僚,其中,余空我笔名小记者,还是一位知名的票友,曾参演《玉堂春》等剧。而在陆澹安心中分量极重的著名报人,《新闻报》副刊主编严独鹤曾捧过荀慧生,而荀的艺名叫白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