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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界面新闻记者 |
界面新闻编辑 | 文姝琪
过去十几年，有个问题在各大平台被反复讨论，却始终没有结论：中国离第一款3A游戏到底有多远？
“就在今天”。
8月20日凌晨刚过，一位首发预定《黑神话：悟空》的玩家给界面新闻发来这条信息，而他只是这款游戏120万预购用户中的一员。
在四年前《黑神话：悟空》（以下或简称“黑神话”）发布首个预告片之后，它几乎以暴风之势席卷整个中国游戏行业，甚至很多不玩游戏的人，都知道了它的名字。
喜欢玩游戏的人，将它视为中国最有希望冲击3A大作的游戏。不玩游戏的人，吃惊于西游记的IP至今仍然深入人心。
而黑神话背后的开发商游戏科学，也就此闯入公众视野。这家很少对外露面的公司，身上有着太多神秘的光环，引发了大量网友的各种猜测。
很多人说它的创始团队都是在腾讯怀才不遇的高手，离开后卧薪尝胆多年，终于一鸣惊人，但主角们并不这样认为。
用游戏科学的联合创始人杨奇的话说，“不要以为现在行业里混得有头有脸的人，以前是干了多了不起的事情”。用另一位创始人冯骥的话说，这个团队只是有经验、默契度高而且热爱单机游戏。
冯骥也是《黑神话：悟空》的制作人，这款游戏就像他的孩子，但他却比较抗拒炒作3A游戏的话题。在他看来，行业对何为3A并没有统一的标准，他也不想让游戏被过高的期待所摧毁。
所以严谨的说，游戏科学为国产游戏打开了通往3A大作的那扇门。
依靠一百多人做出《黑神话：悟空》，它已经证明，游戏是依靠创意与设计驱动的产业。即便是工业化程度最高的3A大作，也不一定要靠人力密集驱动，重视研发的公司都会有所成就。
了解游戏科学和它的成长经历，才能一探中国游戏产业的未来。
遗憾的腾讯之旅
2008年，已经从游戏代理中赚到钱的腾讯决定发力做自研产品，成立了八大游戏工作室，量子工作室就是其中之一。
冯骥和杨奇加入腾讯后也都进入量子工作室，从2009年起牵头做《斗战神》项目，冯骥是制作人，杨奇是主美。
《斗战神》的策划书在那个年代看起来非常亮眼，冯骥的目标是赶超《魔兽世界》，做一款东方文化的史诗游戏。
腾讯当年虽然已经开始从游戏上赚大钱，但始终缺少口碑过硬的自研产品。
管理层对这个项目充满期待，前后等了超过4年，也为团队投入不少资金，光是一部宣传片就花费上千万元。还有从业者称腾讯甚至没有给团队设定严格的KPI考核，只求产品做出质量和口碑。
游戏在上线初期收获了极大影响力，不过在后续运营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斗战神》作为一款MMORPG网游，需要高频的内容更新，这明显与项目团队擅长做单机游戏的风格有所冲突。
这也让游戏后续的版本质量变得不稳定，用户数据持续下滑。这个不以盈利为目标的游戏，本应为公司赢的更多口碑，这种颓势让项目团队在内部遭遇了巨大压力。
最终，在2014年腾讯调整工作室架构时，量子工作室与光速工作室合并成为光子工作室群，冯骥和杨奇选择离职创业。
两人离开后，在腾讯回收资源变现的过程中，《斗战神》快速转变为一款重度氪金游戏，玩法创新也几乎停止，然后逐渐从玩家视野中消失，成为冯骥和杨奇等人心中难以忘怀的遗憾。
取经之路，就在脚下
虽然《斗战神》并未获得双赢局面，但它为游戏科学团队积累了不少经验。
冯骥和杨奇在后来的公开场合，都直接或者间接承认过做游戏赚钱的重要性：至少要先赚到钱，才能谈理想。
据界面新闻了解，当初的《斗战神》项目团队，有一部分人留在腾讯，成为多个团队的中层干部，一部分人离开游戏行业，剩下的人都进入了游戏科学。
在深圳南山区某个写字楼的一间300平米办公室里，游戏科学正式开启创业之路。
团队的初心一直是做优秀的单机游戏，但需要先积攒足够的资金，做手游是当年最容易想到的赚钱路径。随后三年，游戏科学做出了《百将行》和《战争艺术：赤潮》这两款跟随行业热点的游戏。
前者很难称得上是一款成功的手游，即便有网易发行保驾护航，但初次尝试手游踩了不少坑，学费还是交了不少。
后者是游戏科学创业以来第一款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作品，过硬的质量和新奇的玩法，受到了苹果的青睐，在苹果应用商店内超过154个国家同步上线推荐。
发行商英雄互娱趁热打铁，在2017年决定投资游戏科学6000万元，换得20%的股权（注：该股权在2022年被英雄互娱出售，转让对价为4.8亿元）。
当时中国游戏产业正在如火如荼的转向移动平台，游戏科学可以说踩在了风口上，本可以顺势转型成为一家优秀的手游开发商，赚到可观的收入，但它没有认命。
游戏科学这家公司成立的初衷，原本是做团队擅长的高品质单机游戏。
冯骥觉得一个人创作的黄金时间只有几年，如果不及时做一点好东西，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了。杨奇告诉他，既然要做就不要再纠结时机是否成熟，不然永远都不会开始。
于是在2018年，游戏科学在深圳迅速组建起单机项目团队，并在第二年底让他们搬到杭州，至此《黑神话：悟空》进入正式开发流程。
要挑战，就挑战最难的
决定做单机之后面临的第一个选择是题材。
最初立项时，团队成员考虑过仙侠、武侠和其它中国神话题材，但是聊来聊去发现，大家还是提到西游时想法最多，情绪也最高涨，于是决定继续做西游题材。
为了熟悉魂系动作游戏，开发团队很多人都去主动接触《黑暗之魂3》和《只狼》等知名主机大作。但并非每个员工都擅长这类游戏，有些人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不得不开修改器进行通关，只是为了体验完整的游戏流程。
更大的挑战来自于引擎技术。此前游戏科学的产品都基于Cocos和Unity引擎开发，这种引擎上手简单，开发门槛比较低，很适配中小创业公司快速开发产品的需求。
但既然要做比肩3A大作的单机产品，考虑到漫长的开发周期，《黑神话：悟空》必须保证在多年之后仍然具备画面竞争力，虚幻引擎（Unreal Engine)几乎是唯一选择。
这个选择的代价就是整个团队都要先学习虚幻引擎，不只是技术开发团队，就连冯骥和杨奇也需要从头开始，颇有一种要挑战就从最难的做起的感觉。
使用新技术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缺人。在团队原本的规划中，每两周要做完一个怪物设计，后来发现开发进度并不如预想中顺利。
毕竟更换掉熟悉的开发引擎，显然会增加产品的开发难度，团队要面临很多未知的技术难题，延长开发周期。
同时，在强调游戏开发工业化流程的时代，要将创意转化为可靠的开发工作，保证多条研发管线同时高效高质量运转，也需要大量专业人才。
这些都是游戏科学最终决定发出预告片招人的重要原因。
2020年8月20日，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游戏科学在网上放出了《黑神话：悟空》的第一部预告片。
再后面的故事，大家已经耳熟能详。
影响有些“失控”
黑神话第一部预告片公布前后，游戏科学的处境可以用一句话总结：六年创业无人问，一朝PV天下知。
这部预告片获得了所有人难以想象的成功。原本团队最乐观的估计也只是在游戏圈内引发好评，但命运女神的眷顾总是来的毫无预兆。
《黑神话：悟空》的口碑在一天之内就成功破圈，热度席卷国内各大社交和短视频平台，仅仅在B站就拿到了超过1000万的播放量（目前已突破5500万），这是以往只有海外现象级产品才能拥有的关注度。
网络上各种平台的点赞、评论和转发数字，像火箭般飞速蹿升。因为游戏科学在预告片中透露了招人的需求，在一两天内，就有超过10万份简历塞满了公司的招聘邮箱。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天热度，即便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冯骥和杨奇这些老员工，都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更何况那些年轻的同事。他们做的第一个项目就是《黑神话》，面对如此高的热度，很难保证心态不会失衡。
预告片发布一两个小时后，冯骥发现它的影响力有些失控。当天下午5点，他决定在内部召开全员会稳定大家情绪，面对外界汹涌而来的赞美，团队需要保持冷静。
游戏科学一位合作方告诉界面新闻，在那几天时间里，登门求职、寻求投资、来谈合作的人以及约采访的媒体络绎不绝，这在某种程度上干扰了团队的正常开发节奏，办公室里有段时间甚至拉上了窗帘来防止外部好奇者偷窥。
发出片子的初衷本来是招人和提高业内知名度，但如今外界期待值已经拉满，游戏科学突然发现，《黑神话：悟空》已经先成为了神话。
杨奇告诉团队成员，一定要回到预告片发布前的状态，该摸鱼就摸鱼，该迟到就迟到，不能因为受到赞誉而洋洋得意，也不需要像打鸡血一样勤奋，这不是理想的状态。
既然“黑神话”是游戏的主标题，这也就意味着悟空之后，还有其它的游戏，对于团队来说，这一切也仅仅是开始。
拒绝被神话
历史无数次证明，送人上神坛的背后，通常都是非理性的。
自从预告片爆火之后，网络上不少人对这家公司有各种情绪化的解读，但这些声音并没有得到当事人的认同。
比如有些网友沉醉于“少年屠龙”的叙事，习惯性的将开发团队渲染为中国游戏产业的殉道者，牺牲自我只为追寻心中梦想。
冯骥却并不这样看，他觉得整个团队都非常快乐，大家只是在做一款自己擅长、又能获得商业成功的产品而已。
他在腾讯就职时，量子工作室的《斗战神》团队员工总数接近200人，冯骥在那里积累了大规模客户端游戏的开发经验，很清楚做这种事的成本。
还有些网友听到有同行大规模挖游戏科学墙角的消息，感到非常愤怒，担心国内的游戏巨头们不会放过这家创业小公司。
但冯骥认为这样的传闻并没有让公司感到困扰，他认为团队成员的价值观比较统一，内部也非常淡定，自己甚至都没听说过类似的事情。
自从2020年之后，游戏科学会在每年的8月20日定时放出新的预告片，来展示开发进度。很多玩家纷纷猜测为何是这个时间点，其中不乏神乎其神的理由。
毕竟最近几年里，游戏科学始终被神秘感所笼罩，被很多热情的玩家所神话。
但冯骥在此前的一次内部分享会上曾坦诚的说，团队本想在7月底发布，因为与China Joy档期冲突，担心媒体关注度都在展会上，所以综合多方因素，最终才改到8月20日发布。
而在今年的China Joy上，就有好几家国内知名游戏公司的负责人告诉界面新闻，现在大家做新游戏宣发，都会自动避开8月底这个时间段，因为热度肯定都在黑神话这里。
其实市场上有不少游戏公司已经习惯于投入大手笔营销费用，宣传旗下产品备受玩家喜爱。凭借《黑神话：悟空》早期的火热人气，游戏科学本可以在游戏社区内大力营销，但它并没有这样去做。
主创团队担心外界过高的期待值，会让大家无法客观体验这款产品。捧杀向来是对创业团队最大的危害之一。
因此，在去年的德国科隆游戏展上，游戏科学的工作人员在现场试玩过程中，不止一次主动表达过希望媒体和用户多提意见的态度，显然是在降低公众期待。
木秀于林，争议不断
《黑神话：悟空》在游戏行业内和网络上引发的巨大震动，也让它变得树大招风，围绕它和游戏科学的争议从未停止。
比如，在2021年腾讯投资游戏科学之后，网络上立刻出现铺天盖地的质疑声音，网友们并不信任腾讯做游戏的理念，担心游戏科学会被带偏，将游戏做成一款四不像的氪金产品。
直到冯骥自己在知乎上对腾讯投资的话题进行回应，这些批评声音才逐渐消失。
据界面新闻了解，在《黑神话：悟空》第一部预告片发布后，腾讯就组织了游戏团队和投资团队的人，第一时间拜访游戏科学。
对于冯骥的担忧，腾讯给出“不干预经营决策、不抢占项目主导、不寻求发行运营”的承诺，并提出可以说服Epic为《黑神话：悟空》提供虚幻引擎的针对性优化之后，游戏科学最终接受投资。
游戏科学在同一年将游戏引擎升级到UE5（虚幻引擎5），并更新了整个开发工具以及游戏内大量内容，这也让《黑神话：悟空》的开发周期又延长了一年，最终定档在2024年。
5月19日，在游戏科学宣布游戏的官方售价时，也曾经引起过巨大的争议。
当时官宣的游戏简体中文PC标准版定价为268元，PC实体豪华/收藏版售价分别为820元和1998元。虽然这与玩家熟悉的《黑暗之魂》和《只狼》等游戏的定价接近，但它的合理性依然在社交平台上引发了很多讨论。
很多网友认为，如果参考此前备受好评的《古剑奇谭三》，它被公认为是国产单机游戏的巅峰水准，Steam平台上有85%的好评率，制作成本同样很高，但价格也仅有99元，甚至不过百元。
考虑到不少海外单机大作还经常有低价折扣，比如《巫师3》在国内的折扣价经常不到50块钱，268元的《黑神话：悟空》更让他们难以接受。
这也是很多开发团队担心的现状，国内单机游戏市场一直都很狭窄，不少玩家宁愿在手游上大力氪金，也不愿意给主机和PC大作掏钱。
此外，还有很多关于性别和政治正确的争议，都让网络上吵得沸沸扬扬。
但这些争议都没有拦住游戏科学，这家公司也有自己的天命。从销售结果看，截至7月底游戏预售量已经超过120万份，预售额接近4亿元，愿意为国产3A游戏买单的用户显然并不在少数。
就在8月17日晚间，《黑神话：悟空》的媒体评分正式解禁，52家全球媒体给出了82分的均分评价，这已经让它成为Great级别的优秀游戏，游戏科学迈出的这一步非常坚实。
回想当初首部预告片发布后，只有70多名员工的游戏科学一下子收到了十几万份简历。而时至今日，截至游戏发布时，公司的人数也没有超过150个人。
这家公司并未在高光之后迅速膨胀。而这个团队规模，在中国的游戏公司中也并不少见。腾讯、网易和米哈游等头部公司，有不少项目团队都有上千名员工，也有不少怀才不遇的小团队，这其中也并不缺乏有梦想和技术的人才。
《黑神话：悟空》正式上线后，其完成度和质量还要接受最广泛玩家的考验。但它另一个重要的意义在于，也许玩家们已经可以期待下一款国产3A大作了。
